寒食清明莫负金陵春如锦

文字/摄影云中君

部分图片来源网络

南京紫金山的西麓，少有游客抵达。

闲来散步的，多是附近住家。山中深处的常遇春墓，掩在茂林修竹间，两旁仍立着高大石像。

《明史》中称，这位大明朝的开国名将，在班师回朝的途中，“暴疾卒，年仅四十”。

但不少人初次见他，却是在金庸的江湖里。

身受重伤的常遇春，带着同样亟需救治的小张无忌，来到蝴蝶谷求医。碍于谷中规矩，“非明教中人不救”，他竟以自己性命相抵，要替小小孩童，换求一线生机，可谓是义薄云天。

时值清明，林间新笋已冒了头，三两燕子飞过墓前。

和暖的日光，落照在竹林尽头的武人牵马石像上。枝梢之上，天色清蓝如洗。

“清明”二字，说的便是这般天气。

《岁时百问》中曾作解释，“万物生长此时，皆清洁而明净”；观乎山水之间，也是一派天地清明的样子。

长安城外，终南山下，早已是草木郁郁。

王重阳孤零零的背影，独坐在古墓外。他踏月而至，扶风凭悼，却无只言片语，直到天明。

而浙江舟山的一处小岛上，面容清癯的黄药师，携着年幼的黄蓉，天蒙蒙亮，便来到冯蘅墓前祭扫。他倚在碑上，独奏洞箫，一时间碧海潮生，桃花纷飞。

清明是春日的传统大祭，各地都有扫墓习俗。

坟前供的是时鲜瓜果，并三五样菜肴，通常有鸡有鱼，但最少不得的，是几盏清酒。

南方人扫墓，还会准备米饭，满满一碗，堆起如小山，再居中插上筷子。小时候吃饭，若把筷子插到碗中，准保挨训，这忌讳，便是打此处来。

集市上卖纸钱的老妇人，近日生意应是颇好。家中有老人的，几乎户户都要到坟前烧纸。

乡间有些地方，至今保留了古俗，只将纸钱压在坟上，稍讲究些的人家，还会插上清明吊子。等风吹过，荒野里纸钱纷飞，远近坟茔，白幡飘飘，一如古人诗赋中的清明时景。

前几日，开着收音机坐在窗前发呆。

清晨电台里的男歌手，低声唱着，“抖抖绿蓑，邀南山对酌，纸钱晚风送，谁家又添新痛”。

忽想起那年回乡，清明时节的杭州西湖，梨花微雨，远山如烟。

思南站在斜廊下，挥手轻唤，不远处的艄公见了，划一叶扁舟，慢悠悠靠上岸来。

恍惚间，以为是在南宋的临安城里。扫墓回来的许仙，嘱船家往清波门去，正要登船，却见舱中已坐了一青一白两位女子，望着他浅笑盈盈。

然今时今岁，身在异乡，无墓可扫。

一清早，只听得思南叠声唤我，出门幸春去也。

古时候过清明，祭扫完后，人们都不急着回家，郊外春光正好，自然要四处走走。也有人会呼朋引友，穿过繁闹街市，偷得浮生半日闲。

于是有了张择端的《清明上河图》，汴梁城里，市肆林立，虹桥上熙熙攘攘，端的是盛世光景。

而金陵城南，细雨纷纷，闲游至此的杜牧，一时起了酒兴，向树下躲雨的牧童，打听问路。

不远处的雨花台，正是古时南京人游春之所。

据《正德江宁县志》中的说法，“携酒游山，城南雨花台最盛，谓之踏青，每日游人晚归如蚁。”时至今日，雨花台一带，仍是城中孩童，每逢春游必到的地方，一为烈士扫墓，二为踏青赏春。

《清明上河图》（局部），资料图片来自网络

如今南京城中，可寻春赏景的去处颇多，江河湖山，诸景齐备。

从4号线的岗子村地铁站出来，两人先到山中，访了常遇春墓，又过马路，往玄武湖边的十里长堤行去。

到底是春日胜景，湖边游客要比别处来得更多些。

思南带了风筝出来，你拉我扯，折腾了好一阵子，却始终放不起来，引得热心的大爷前来帮忙。这般窘况，我倒也不是头一遭了。

玩到尽兴，便靠坐在湖畔草地上歇息。

看岸边柳色新好，湖中舟船，在低垂的柳丝间划过。

有顽皮的孩童，折来柳枝，让父亲编了柳环，仔细戴到头上。

书中记有这一旧俗，“迄三月中，清明插柳，村夫稚子皆佩之”。当时的南京妇人，还会在鬓边簪上柳球，举步轻摇，别有一番风致；更有些小贩，沿街叫卖杨柳枝的，也算是正经营生。

每逢清明，仍有些老南京人，会把柳条蘸了清水，插在门楣上。《齐民要术》中提过，“取杨柳枝著户上，百鬼不入家”，观音手中的净瓶，插的也是杨柳。

旧时南京一带，还有“斗百草”的习俗。

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二回，写的是宝玉生辰那日。众人吃罢午饭，见湘云醉眠在芍药花下，围看了一会，便各自顽去。香菱和芳官等人，采了野花野草，到水边斗草为趣。

“观音柳”对“罗汉松”，“姐妹花”对“夫妻蕙”，其实和对仗差不多意思，最后笑骂推搡间，香菱湿了石榴裙。

斗草之戏，曾是端午节俗，想来古时已有。

李白在《清平乐》中，便写过“禁庭春昼，莺羽披新绣，百草巧求花下斗，只赌珠玑满斗”。

到宋代时，这一习俗已扩移至清明。名相晏殊曾作有《破阵子》一首。

燕子来时新社，梨花落后清明。池上碧苔三四点，叶底黄鹂一两声，日长飞絮轻。

巧笑东邻女伴，采桑径里相迎。疑怪昨宵春梦好，元是今朝斗草赢，笑从双脸生。

湖边的情侣园中，闹哄哄花事已经过半。

海棠和郁金香，差不多到了尾声，牡丹尚且开着，只有碧桃、晚樱正浓，但到底也压不住这满园绿意。

清明若有颜色，想来应是青绿色。

郊外田间，正值农忙时候，俗谚说，“清明前后，种瓜点豆”。临溪的茶园里，新采的明前茶叶，刚准备下锅炒制。

江南地方，历来有食青的习俗。

河边小公园里，到处都是挖野菜的人，荠菜、苜蓿、马兰头，不一而足。尤其以南京人为最，春日餐桌上，“七头一脑”轮番登场。

清明当日，本地人家中待客，通常会炒一盘青螺，也有用青韭炒螺狮肉的，正所谓“清明螺，赛肥鹅”。若家中有小孩子，嗦完螺蛳后，再挑几个壳子抛到屋檐上，取其镇宅之意。

而河蚌咸肉，作为江淮一带的家常菜，每到这个时节，也是最肥美不过。

快走到翠洲门时，思南又说要歇一歇，两人便在湖边长椅坐下，远望着对岸的紫峰大厦和参差楼宇，静立在水天之间。

她从包里，拿出一盒青团来。

食青的传统吃食中，当以青团，流传最广。

青团一词，是苏南浙北的叫法，闽粤称“粿”，西南称“粑”，但一直限在南方诸省，近年来不知怎的，一时间风靡各地。

其实青团并非是清明节物，究其根源，本属于春日里一个消失的节日，寒食。

金庸在《倚天屠龙记》中，开篇就写“春游浩荡，是年年寒食，梨花时节”，引的是长春子丘处机旧作。

古人的寒食节，是清明前一两天，也是冬至日后的第一百零五天。

春秋时期的介子推，一直追随晋文公重耳，功成后与母亲归隐，住在晋国山中。为让他出山接受封赏，晋文公下令放火烧山，孰料介子推坚持不见。山火一起，终究难灭，母子二人活活烧死。

如今在南京高淳的游子山下，有介子推的墓，应是他的后人移居至此。

心怀愧疚的晋文公，当时为纪念忠臣，并沿袭周朝以来的春日防火禁制，设立了“寒食节”。

这一日，要禁烟火，须吃冷食。

适宜冷食的青团，大概在明朝时候，由苏杭传入南京。

清人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中，记述了青团做法，“捣青草为汁，和粉作糕团，色如碧玉”，此处的青草，应是艾青、麦浆草等物。

祖母家在绍兴，清明时也蒸青团与清明粿，入口即是浓郁的艾草香气，每年都能吃到。当地人在青团之外，裹以糯米，谓之“雪团”，又添了大米磨的粉，较之青团更有嚼头，但只宜温热着吃。

除却青团，苏杭的熟糯米藕亦在冷食之列。

而南京一带，旧时有吃馓子的习俗，唐朝人称“寒具”，曾是“建康七妙”之一。

南北朝时期，有一个绍兴人叫虞悰曾的，在《食珍录》中说，“金陵寒具嚼着惊动十里人”，极言其酥脆口感。《金陵岁时记》里，甚至提到水西门有一家五云斋茶食铺，当时做油炸的吃食很是出名。

与寒食颇有渊源的苏东坡，生平热衷美食，对馓子更是不吝夸赞。

纤手搓成玉数寻，碧油煎出嫩黄深。

夜来春睡无轻重，压扁佳人缠臂金。

他因“乌台诗案”贬谪黄州，日子窘迫非常，在第三年的寒食，于东坡雪堂作寒食诗两首，后又书写成卷，史称《寒食帖》，苍凉遒劲，满纸惆怅，被誉为“天下第三行书”。

不久后，他离开黄州，坐船经庐州访弟弟苏辙，随后抵达南京。

《寒食帖》（局部），资料图片来自网络

清明一节，最初不过是与寒食为邻的节气。到唐宋两朝，开始“寒食通清明”，假期前后相接，连休七日。

春日悠长，文人自然不会错过，他们欣然出游，归来后又闲居家中，是故得了好诗无数。

从杭州调任密州的苏轼，他一边看着窗外下着淅沥细雨，一边临窗煮茶，写下“休对故人思故国，且将新火试新茶，诗酒趁年华”。

诗人笔下的“新茶”，想必是明前茶无疑；而“新火”二字，倒用得颇显讲究。

过去寒食节时，但凡火种，都必须扑灭，直到寒食过后，方可重新取火。

及至唐朝，这仍是一年中极重要的仪式。黄昏时分，宫中钻榆木取火，赏赐给亲信臣公，近臣们又把榆柳火条插在门上，以方便亲眷邻里，接引火种回家，讨的是“薪火相传”的好意头。

唐朝诗人韩翃，曾作《寒食》诗，说的就是当时这一风俗。

春城无处不飞花，寒食东风御柳斜。

日暮汉宫传蜡烛，轻烟散入五侯家。

唐宋两朝的七日长假，把寒食、清明彻底融到一处。原先的寒食扫墓不烧纸，清明踏青不上坟，也逐渐失去了界限。

到民国晚期，民间已没有了寒食节的说法，只留下孤零零的清明。至此，寒食节真正消亡在历史中，前后绵延长达两千余年。

正还想讲些什么，只听得思南说，“既不用再吃寒食了，倒不如回转家去，启一瓶新酒，拌一碟子香干马兰头，再拿青韭炒一盘螺蛳肉，开慢火，炖上一锅腌笃鲜，方不负这春日如锦。”

文字/摄影云中君

（部分图片来源网络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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