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民文学象山行象山的五张拼图王国平

2022/12/1 来源:不详

文/王国平

(原载《人民文学》.11)

象山的五张拼图

到宁波象山,潮湿的气息将周身包围,感觉空气中有些什么东西是一团一团的,或是块状的存在,空气的流动有那么一点儿迟滞,在使着蛮力,往前挪移,身心似乎额外增加了一些负重。入住酒店,房间里有份当天的报纸,显眼位置刊登了这么一则消息:“昨天,县气象局官宣:象山入梅。”每年何时入梅、何时出梅,对于象山这样的滨海城市来说,都是重要新闻。

初夏季节的江淮流域,阴雨天气是主打。时值梅子初熟,故称梅雨天。一种气候现象,就这么着跟一种可以吃食的自然物勾连起来,是个颇有趣味和浪漫风情的联想,多少冲淡了梅雨季恼人的程度。也有一个说法,说梅雨其实就是霉雨,因为这个季节的雨沾在衣服上,易生黑霉。这就太实在了。

在象山几天,感受梅雨季,可以说是一道风景。梅雨季,并非一直下雨,也有晴的时候,也有半阴半晴的时候。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,气象万千,亘古流转。古人的厉害之处在于,眼前有什么景,就能生发出什么情,命笔写下什么诗。梅雨季下雨,赵师秀有诗曰:“黄梅时节家家雨,青草池塘处处蛙。有约不来过夜半,闲敲棋子落灯花。”梅雨绵绵,淅淅沥沥。蛙声阵阵,清脆悠远。约好了的客人,一直不见身影。百无聊赖,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敲。灯芯燃得太久,应声落下。这夜深的寂寞心境,跟梅雨一般黏稠。也有放晴时刻,曾纡有诗曰:“梅子黄时日日晴,小溪泛尽却山行。绿阴不减来时路,添得黄鹂四五声。”梅雨季的天气偶尔晴好,就是小赚一笔。生活有晴意,是自然的情意,内心的欢欣借助黄鹂声声公开化了。对于阴晴不定,戴复古有诗曰:“乳鸭池塘水浅深,熟梅天气半阴晴。东园载酒西园醉,摘尽枇杷一树金。”老天爷这么没有诚意,“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”,捉摸不透,惹得诗人破罐子破摔,不管了,晴时载酒,阴时大醉,看似顺势而动,实则柔性抗争。

梅雨季,象山人怎么过?自然还是当成平常日子过。有人在海边礁石上的缝隙间寻找着什么,朋友说这是在捕捉海鲜美味,给晚上的餐桌凑一盘时令海货。这应该是个专业活,在礁石之间跳来跳去,需要好身手。具体哪个地段可能有好收成,再稳准狠地下手,要凭经验。在象山几天发现,晴时有人在礁石间这么忙乎着,雨时也不亦乐乎,有人披着一次性雨衣,有人用一只手护着头,有人将一个白色塑料袋罩在头上,有人就那么径直地淋着。他们似乎很笃定这雨下不大,也下不长。远远看,大海正在驱赶着浪涛以冲天之势,炫耀自己掌控的地盘,那么几个剪影映衬着礁石的轮廓,是不是有些许的寂寞?或者是不是他们内心正沉浸在广阔天地间尽情游戏的欢欣?或者是不是也在表达着柔性的抗争?其实,晚餐桌上有没有那么一盘并无大碍,宁愿相信这是在凡常生活之外找寻那么一点儿情趣,享受些微的惬意。

礁石上寻觅鲜货攒下的一点儿情趣和惬意,换了一个时空,那就太奢侈了。在象山偶得一册《象山县台风知识读本》,随手翻翻,心头一紧。由于象山县地处浙江东南沿海,台风、暴雨、干旱、寒潮等灾害性天气影响频繁,其中台风曾经的破坏力不小。特别是一九五六年八月一日在象山登陆的号台风(Wanda),暴雨、飓风、海啸三碰头,抱团进击,毁房屋,淹良田,冲走船只,人员伤亡惨重。

象山人冷不丁就与台风劈面相逢,多个回合的周旋与搏击下来,积累了不少的台风谚语。比如:“海发腥,流水乱,深海大鱼游近岸,收网返港扎紧船。”海水的腥味更重了,是因为海底在翻滚,一直沉积着的腐烂生物都被搅动了,跑到海面上展陈、漂浮,这就意味着台风正在兴风作浪的路上。这则谚语的诞生,最起码调动了人的嗅觉和视觉,是贴身而得。又如:“春雪过了一百二,台风出现了。”《读本》对这一则谚语的解释是:“春天降雪过后一百二十天有台风,说明春雪对应台风有一百二十天的韵律关系。”这是为季候的脾性把脉,把时间掐紧了。再如:“江猪过河,大雨滂沱。”这里的“江猪”,说的是海面上的空气由于上冷下暖对流现象,而形成的对流性云体。这个类型云体的云顶状如猪头,又时常出现在沿海、沿江地区,就有了“江猪过河”的说法。台风逼近时,低空为暖湿气流,高空又常常有冷空气入侵,空气就处于上冷下暖的状态,恰好是孕育“江猪云”的温床。眼见“江猪过河”,云体乌黑,淤积不散,这是在为台风的光临打前站,先行一步报个信。台风谚语都是基于观察和实践凝练而成的民间智慧,直观、实用,还不乏科学成分。

在象山几天,感觉这是一座静谧、悠然的小城。稍微了解一点儿这座小城历经的台风痕迹,才知道眼前的岁月静好,都是因为有过磨砺与捶打。面对台风的光临,象山人记着“三个不怕”,即不怕兴师动众、不怕“劳民伤财”、不怕十防九空。大自然时不时要发威的,容不得半点儿懈怠和马虎。

车在前行,细雨迷蒙,一天的奔波,有些慵懒。几个字快速从眼前滑过,引得我慌乱坐正,透过布满车窗的水汽回望,牢牢记住了,内容是“我们如此热爱大目湾”。

大目湾是象山的新城,东临大目洋。不知道这么一句是个什么来历与缘由,承担着什么职能。为何一直记着?想来是因为受到那么一点点单纯的触动。这句子,直接、简洁,又有深情在。见过太多的繁复,叠床架屋,为了追求形式上的齐整与漂亮,违背常识,无视规律,顾头不顾尾,甚至“头”也不顾上,就在那里上下五千年、纵横八万里般抒怀,给人“掏心窝”的感觉。可惜往往是错觉。要么干瘪、枯槁,套路化,一眼到底,嚼之无味。

“我们如此热爱……”这个句式,普通、简单是外部面相,干脆、清爽是内在肌理,一个字是一个字,就像有品位的蛋炒饭,一粒米是一粒米,不生硬,不黏糊。读这一句,重音自当落在“如此”二字上。“如此”说的是热爱程度。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程度?引而不发,于是越发饱满。

这是一句庄重的宣言,也是一句赞美诗。可以是外来者的咏叹,也可以是象山人的自我抒怀。

此前记住的一句是“我们一起走过”,是致敬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电视纪录片的名字。到象山,又拾得这一句。

此前在浙江转过不少村子,写过一篇文章,叫《美丽的村庄在说话》。这次到象山,继续转村子,依然有话要说。

墙头镇的溪里方村、方家岙村,黄避岙乡的高泥村……还是那一句,“村不像村的样子”。整洁,幽然,恬静,温馨……这些词语用在这些村子身上可以说是恰切的,也是落地的。垃圾不落地,垃圾桶都被花草簇拥着,地位一下子抬高不少,甚至见不着垃圾桶,说是垃圾已经在特定时间悄然给回收了,没有留下四处招摇的机会。一家一户,起码外在容貌上就是一则“小品”,值得慢品。花草不是点缀,绿色不是陪衬。而且这家跟那家之间还有暗暗的较劲,不惜比拼一番。这是要费功夫和心力的。眼见一家为了给罗汉松“凹造型”,树枝上吊起了圆孔砖,用的是粗壮的铁链,有点儿像培训学习跳舞的小姑娘,纵使咬牙、流泪、哭闹,也要压腿、塑形。都是为了追求一种美。

这几个村子的美是内秀的,是大自然内在涵养的焕发。溪里方村与方家岙村交汇处,有一家民宿,叫“两棵树”。以前这里是轧米厂,那时属于乡村的公共空间,也是生活空间、生产空间,当然充斥着人为的痕迹,对于自然景观来说甚至是粗暴的侵占与闯入。可以想象那时的人们并不怎么将厂子边上的两棵樟树放在眼里,有时可能还视为行路的障碍。现在通过精心设计与装点,这里成了艺术空间。也有人为痕迹,但尽量压缩、后退、隐藏,与周边的自然环境友好相处、深情相拥,审美的天平偏向自然风物,两棵樟树成了主人,也是标志,还是财富。

江浙的民宿,在构造之时,就善于激活天空、阳光、月色、云彩、微风、山影、土壤、花朵、青草、雨露、流水这些自然元素的生命力,让居住的房子就像是一株从土地深处生长出来的植物,应和着天地乾坤的气息,向左邻右舍问个好,有着自来熟的社交天赋,呼朋引伴,其乐融融。在湖州吴兴的一个村子里见过一家民宿,一条小溪从院落的中间潺潺流过。这家民宿就紧紧拥抱着这条小溪,围绕着溪水做文章,让溪水唱主角,“借景得景”,并且取名为“妙溪”,营造出一片天然和质朴,与“两棵树”异曲同工。

自然的美让村子可亲,文化的内蕴力让村子的美更醇厚、更丰饶。溪里方村设有美术馆和方志馆,文化人在这里获得礼遇,历史在这里得到尊重。这个村子,还是明代方孝孺后裔的聚居地。他是溪里方村方氏先祖方伯礼之从兄。当年,朱棣攻克南京,命方孝孺起草即位诏书,方孝孺不弃故主,不从,横遭“株连十族”的命运。现在,幸运绵延至今的方家一脉后裔依然以方孝孺为荣,在村子里将之宣扬为“忠贞勤廉”的典范。

近读《古文观止》,见其中收录方孝孺文二,即《深虑论》《豫让论》。“夫苟不能自结于天,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,而必后世之无危亡,此理之所必无者也,而岂天道哉!”此句摘自《深虑论》,方孝孺陈言小计谋、小聪明只是“区区之智”,人在天地间,还是要行大道、走正途。

到了象山,才得知这里是殷夫的老家。殷夫故居位于大徐镇大徐村。殷夫原名徐柏庭,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亲切地喊过他“大徐”?又想他牺牲时只有二十一岁,还只是“小徐”。

故居由正屋、东西两个厢房和后花园三部分组成,是一个三合院落。四围都是民房,普通人家过着安适的日子,一家一个“小品”,烟火气足。这恰是殷夫所盼望和期待的。那个时代的先进分子,穷尽所有的努力,甚至不惜牺牲生命,都是为了后来人过上美好而平静的生活。

紧邻着殷夫故居的是殷夫中学。我就想,当学生们学习“左联五烈士”这段历史时,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触?

看殷夫留下的影像,沉静无华,眼神里有光。读他的诗句,激情在燃烧,不可遏止的冲动与宣示,“浮想着天涯,海洋/飞越而去,幻想/涣散了现实的尘网”,“这是我青春最初的蓓蕾,/是我平凡的一生的序曲……”他的一生,时间的长度那么短,精神的宽度又那么长。“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。若为自由故,二者皆可抛。”裴多菲的这首诗,就是他首次翻译过来的,一出手,就是经典。老作家查干在一篇文章中,记述他到匈牙利最高学府布达佩斯大学东方语系拜访,当地一位教授朗诵了这首诗的原文,听起来几乎不是诗,而像是散文。年轻的殷夫是意译,追求“在地化”,用上了中国古典诗词的节奏和音律。

至今匈牙利还有殷夫的半身铜像。想必一些匈牙利人的心里在说,“我们如此热爱中国的殷夫”。

因为有了殷夫,东海之滨的大徐村和遥远的匈牙利之间有了隐秘的联系,这个村子一下子有了张力。

鲁迅给殷夫写过一封信,跟他说译文收悉,准备安排在杂志上刊发,“只是一篇传,觉得太冷静,先生可否再译十来篇诗,一同发表”。这是要为他辟出更多挥洒才华的空间。还谈及稿费的事宜,自己只是编辑,稿费由他人办理。问题是此人办事糊涂,“常常拖欠,我去函催,还是无结果,这时时使我很为难”。又说了当时的一个普遍现象,有人在翻译哪一部作品这个事上习惯急于抢占座位,一旦抢上了就松垮了,不踏实干活,“现在有些人,往往先行宣传,将书占据起来,令别人不再译,而自己也终于不译,数月以后,大家都忘记了”。怎么办呢?鲁迅给出建议,“我想,要快而免重复,还是译短篇”。

这封信写于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五日,那时的鲁迅已经是一面旗了,笔名白莽的殷夫只有二十岁,还是那个喊着“我是海燕,/我是时代的尖刺”的莽撞小伙。不知道殷夫身上蕴藏着什么样的潜质让鲁迅感到踏实,如此这般地交心。或许是“行大道、走正途”的诉求与坚守让他们内心明亮,相互尊重,以诚相待,视为同道。

象山入梅的消息上说,一旦入梅,“湿度大,人体舒适度差”。就是这么个梅雨天的午时,在殷夫故居,从《鲁迅全集》影印下来的这封信,经年累月,字迹有些模糊,我一字一句识读着,脑海中不时闪烁着两个字——斯文。

作者简介

王国平,光明日报高级编辑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作协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;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、中国新闻奖、全国报纸副刊年度精品一等奖、中国报人散文奖等,出版作品《纵使负累也轻盈》《汪曾祺的味道》《路上的风景:张锦秋传》《一片叶子的重量》等。

END

文章来源:《人民文学》.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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